“这是什么情况?这个案子是……?”海利西嘟囔着:“这是发生在这个人世间的事吗?……洁,你早就知道了吗?”
我站起来,来回踱步。
被海利西这么一问,我停止脚步说:“不,我不知道。”
然后想了一下,继续说:“证据是……”
这个回答有点麻烦,我又踱起步来。于是海利西忍不住反问道:“证据怎么了吗?”
“海利西,我刚说你要请客,但今天的晚餐我们各付各的吧。因为我也弄错了。”我说。
“弄错了?你说弄错了?”海利西有些惊讶。还搞不太清楚状况。
“弗朗哥·塞拉诺这个人,毫无疑问的,应该就是卡尔·萨塞茨其,而且年龄也相符。可是死的人不是芮娜丝,是萨塞茨其。这和马卡特先生的小说不一样,是我没有料想到的。”
“啊,原来如此。”海利西说。
“所以今天的晚餐你不必请客,也不必喝光全乌普萨拉的葡萄酒。”
海利西听了点点头,小声地说:“太好了。”但是他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好,他追问:“这到底怎么回事。洁,这位被杀的人是萨塞茨其吗?”
“起码不是马卡特,他现在还在这个城市。”
他点点头说:“对,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了解。那么,为什么萨塞茨其的脖子上有螺丝……?”
“这个我现在正在想。”我说。
“连你也不知道?”
“对,我不知道。”我回答。
说明情况的方法有好几个,但是每个我都无法认同。我最不认同的是,因为精神病所致的这个解释。
“这样不行,资料太少了。芮娜丝还没登场,马卡特也还没出现。”
我又坐回电脑前,找出八打雁警察局的网站,但是网站上并没有放“弗朗哥·塞拉诺的螺丝事件”的档案。于是我打电话给菲律宾的查号台,问出八打雁警察局的电话号码。
然后我打了电话过去,请他们接刑事科,接电话的是一名叫做里柯的警官。我向他表明意图,还拜托他,若是该单位还留有关于七六年1月的弗朗哥·塞拉诺案子当时的详细资料,请他让我看看。我也告诉他这通电话是从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的医学中心打的,这里有个可能是该案目击者的人,大脑受到创伤。而调查弗朗哥·塞拉诺的案子,所得到的资料可能对他的治疗有帮助。
里柯对我说,这是将近三十年前的旧案,资料并没有放在他们的办公室,因为这是被编成警察学校教科书的特殊案例。到资料库找的话,可能还可以找到档案,只是大概需要几天的时间。他还说他们人手不够,如果无论如何都要的话,只能自己过去找,但是找到的可能性很低,他本人并不建议。
我问他能否让我看那本教科书,他说可以,而且可能有英文和西班牙文的数位资料。如果需要的话,他待会儿会去找出来寄给我,还跟我要了电子邮件信箱。于是我相当仔细地告诉他我的信箱账号,也跟里柯要他的电子信箱。
接着,我问当初承办这个案子的警察是哪一位,他说事隔太久,没办法马上知道,但短时间内就可以查出来。他们可能退休了,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。我请他查明后,把对方的电话和地址告诉我。然后我问他是否也在教科书上读过这个案子,他说读过,于是我请他把他所知道的全告诉我。以下就是他告诉我的大致内容:
八打雁最热闹的皮拉尔大道上,有一栋杰生办公大楼,弗朗哥·塞拉诺的办公室就在这栋大楼里。弗朗哥当时刚因结婚而归化为菲律宾籍,但他和菲律宾人的妻子已经分居了。他是相当成功的企业家,刚完成收购八打雁、卡拉邦最大的巴拉旺百货公司连锁店。
这家百货公司,是从做店面展示的小公司开始起家的。后来成功地发展成附设餐厅的服饰、食品店,最后成为拥有四家分店的大型百货公司。董事长名叫劳洛·李吉尔,在他自己这一代就把公司扩大到这种规模。他和弗朗哥·塞拉诺是交情很好的老朋友,大概是因为这层关系,才会兴起把百货公司卖给弗朗哥,自己退休的念头。
这位劳洛的办公室也在这栋杰生大楼里。1月24日晚上,劳洛回到自己位在杰生大楼的办公室,发现弗朗哥被射杀身亡,尸体躺在沙发上。他很惊讶,上前摇晃尸体,结果弗朗哥的头却从肩膀掉到地上。仔细一看,头部的脖子下方看得到螺丝;而躯干上本来应该有脖子的地方变成一个洞,从洞口可以看到螺帽的沟纹。
劳洛吓了一大跳,当时正好发生强烈地震,街上一片混乱,电话也不通。因此等他到警察局报案时,已经耽搁了相当长的时间。接获报案的八打雁刑事课迅速行动,当晚就逮捕到涉有重嫌的嫌犯。案情大致是如此。
之后,这件案子,被当成精神病患以异常方式毁损尸体的特殊案例,在菲律宾的犯罪分子之间十分有名;检警单位也对这件史无前例的案子百思不解。另外也引起心理学家们的热烈讨论,他们提出很多解释和见解,表示凶手除了可能为先天性异常者之外,也有可能是受毒品或越战影响的人。由于此案特殊,据说还被菲律宾警察学校拿来当作教科书上精神病患的犯罪实例,与美国的查尔斯·曼森的案子并列。然而,这件案子的犯案动机其实仍有待查证。
我再三询问里柯,凶手是否已经逮捕,他也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。案件发生时他还不是警官,所以并不清楚。但如今已经结案,凶手在法庭上被判处无期徒刑,目前正在监狱服刑。
我问,凶手是否有理由要割断尸体头部,或是塞入螺丝?里柯说完全没有。我再问,有没有发现从死者身上是否有某部分被挖走或藏起来,里柯也肯定地说没有。我的问题是,为了塞入螺帽,应该多少都必须挖出一些肌肉和骨头,于是问他有没有发现这类的东西,他也说应该都没有。
我又问,内脏都在吗?他说全部都在。我原本以为,也许螺丝只是幌子,其实是凶手得把掏出来的部分肉体藏起来;但如果是这样,又想象不出必须这么做的理由。就算真有理由,不但造成外伤的可能性极高,被掏出的也很有可能是内脏。既然内脏都还在,可能是因为螺帽塞不进去,所以只掏出那一部分的肌肉和骨头而已。
我问里柯,凶手对于为什么要在脖子和躯干塞入螺丝和螺帽,是怎么说的?他说这些事情他都不知道,只是法院怀疑当时凶手可能有精神障碍,所以动员了很多精神科医生和一般医生等许多专家出庭。因为案情太诡异,据说审判也拖了很长的时间。
我又问,行凶的动机是什么?他说他不知道,还说他会寄教科书给我,叫我自己看。里柯本人则认为,虽然只是综合众人的说法,不过这件凶杀案是先天性精神异常的产物,并没有很明确的理由或内情。
这样的结果在我意料之中,但是这样的解释极有可能出错。所谓精神异常这种看法,往往是警察或司法,在面对无法解释的案子时的最佳避难所;如果连毒品、战争的影响都搬出来的话,表示检警有先下结论、再找证据之嫌。我认为精神障碍固然极有可能,但若伴随实际要做那么麻烦的工作,而且还用螺丝这种不自然的东西,那这个看法就太不合理了。
我问巴拉旺百货公司后来的状况,他说现在已经没有了。巴拉旺被马尼拉的大型百货公司并购,完全变成现代化的百货公司了。
在里柯所说的案件概要中,艾刚·马卡特并不存在。于是我说,弗朗哥的尸体被发现,可能和一个叫做艾刚·马卡特的瑞典人有关,问他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?里柯说自己不记得听过这个名字,而且教科书上也没有记载。如果这是事实,那就非常奇怪了。艾刚·马卡特这么重要的人物,却因为不明的原因,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。这是为什么?
我又问了劳洛·李吉尔后来怎么样,他说完全不知道,还说当年劳洛好像已经是要从经营百货公司退休的年龄了,也许已经死了。
我告诉里柯,我认为弗朗哥的本名叫做卡尔·萨塞茨其,曾经是马拉加大学的教授,是个人类学家,问他知不知道这件事,里柯说他不知道。对于名叫Lucy的猿人骨头,他也一无所知。那么,这是否意味Lucy的骨头现在并不在菲律宾,而是在西班牙?
我问,八打雁是否有美国教授聚集的度假村或别墅区?他说八打雁没有,但是从八打雁坐渡轮45分钟可到的民都洛岛的瑙汉湖,有个叫做向日葵养老村的地方,住了许多美国人;里柯还表示,据说以前有大学教授住在那里。我觉得从名字看来,应该不会错。虽然不清楚萨塞茨其、艾刚有没有住过那里,但是巴迪和戴生应该住在那里;艾刚可能就是在那里和他们有了交集。
我又问,遭逮捕后正在服无期徒刑的凶手,是不是个独臂的女性?里柯说没错。我慎重地又问,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做芮娜丝?他说对,她叫芮娜丝·席皮特。这下子,芮娜丝出现了,而且确实少了一只手。
我判断里柯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,于是我请他把教科书寄给我,也请他查看看当年承办此案的警察是不是还活着。如果还活着,请他告诉我警官的电话号码和地址,然后才挂上电话。我不知道里柯是否肯帮我做这些事,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立刻去做,但是从电话中听起来,他似乎是个诚实的年轻人。
我一放下话筒,海利西开始咄咄逼人,问我:“他说芮娜丝被逮捕了?”
“没错。”我边站起来边回答。
“芮娜丝是凶手?!”他的声音很大。“真是太出乎意料了!那么,头掉下来的不是芮娜丝,而是萨塞茨其?是这样对不对,洁?”
“对。这一点毫无疑问。”我敢保证。
这么一来,萨塞茨其失踪之谜就解开了。1976年之后,他就一直长眠在菲律宾的某个墓地了。
“芮娜丝是凶手?所以艾刚的故事里发生了转变?”海利西开始发表意见:“那是艾刚的愿望吗?芮娜丝是精神病患,也是凶手。艾刚不愿意相信,宁愿把她想成被害者……这个想法怎么样?洁。”
“不错,海利西。或者是……”
我这么回应,所以海利西呆站在一旁等我说下去。
“或者是什么?”他问道。
但是目前这个阶段,很难回答这个问题。
“海利西,马卡特先生为什么没有出现?”我说:“到处都没有他的踪影。”
但是他似乎不愿思考这句话的含义。他说:“对艾刚来说,芮娜丝不是非常重要的女性吗?在故事里,她聪明、活泼、孝顺年老的爷爷,是个非常迷人的女孩子。但在现实里,她是凶手,而且是个连曼森都相形见绌的精神病患,对吧?”
“她现在以精神病患的身份,一边接受治疗,一边在监服刑。悲惨啊,这太悲惨了。”我边说边踱步,然后把所有的可能,逐一作检讨。
“为什么悲惨?洁。难道会像艾刚刚刚说的,会被电击或被迫做胰岛素休克疗法?”
我微微点了好几下头说:“既然变成了凶手,应该会被毫无顾忌地修理。”
“嗯……她现在应该很惨。”海利西说。
这是一定不会错的。然后他双手抱胸,想了一下,接着说:“可是呢,不简单,我们算是大有斩获!洁,你真厉害,居然只靠这么一点点资料,就把我们带到这么深入的地方。”
“现在,她应该变成真正的精神病患了吧。”我说。
“真正的?你的意思是她本来不是吗?”海利西问。
“所以我才说悲惨啊,海利西。”
“啊?”
“因为她不是凶手。”我说。
“咦?真的吗?”海利西又大叫出声。
“真的。她被误认是凶手了。说什么受毒品、越战影响?芮娜丝是女的耶!”
“嗯,对。说什么越战的影响,又说先天性精神异常,感觉上好像是为了对事情有交代,就什么都不在乎了。”
“没错,海利西,这种情况常发生在棘手案件当中。但在这个案子里,也许这是里柯的记忆模糊,或者他的理解不够充分,他只是说出普通的常识而已。不过因为他不是承办人员,这也是没办法,但是凶手做的事情太不寻常了。”
“的确。”
“不,我的意思不是我刚刚说过的太残酷、太诡异。凶手带着很大的螺丝,应该是金属制的。为了插入脖子,当然需要挖出部分肉体,但首先要先切断这个金属。螺丝也许是中空的,但无论如何都需要力气和工具,如此一来,不断会在脖子的切断面弄出伤口,螺丝塞进去时也必须非常用力;这都需要相当大的臂力。
“要把螺帽插进去,其实更加麻烦。为了插进体内,必须先把相当分量的肌肉和骨头挖出来才行;这和开膛手杰克、强暴犯的行为,性质不一样。它是像制作桌子和椅子那样,需要细心耐心的专业手工,执行时也需要强烈的意志与冷静。精神病患大多不是这样,否则就不会杀人了;他们的目的是破坏,而非创作。所以,我很难想象凶手的意识可以如此坚韧不拔。”
“嗯。”
“做这些加工行为需要空间,那凶手又是在哪里进行的?木匠工作需要臂力,把尸体搬过来也需要男人帮忙,处理善后更麻烦。为什么要切断脖子?切断肚子的话,尸体的搬运会更轻松。总之,女精神病患会完成这么麻烦的蠢事,实在令人难以置信。”
“就是说啊。需要臂力、体力的工作,连男人也……”
“对。男的精神病患也不会做这种事。”
“就算不是精神病患……”
海利西这么一说,我笑了出来。他终于发现自己到目前为止的激辩很奇怪。
“没错,海利西,就是这样。就算不是精神病患,也不会做这种事。首先,这种加工行为,并不是人类本能的冲动。谁会因为在别人身上装螺丝而感到情绪激昂?精神病患会因为杀害行为本身而感到愉悦,包括刺杀、劈开、悬吊、扰人讨饶、穿奇装异服、脱衣服、在身体涂抹东西等等,也有用枪抵住被害人,让对方吃东西吃到胃撑破的例子。
“有的则不会有上述的行为,而是表现在性方面的冲动上,性侵害当然是最典型的。但是如果没有这种能力的话,就会破坏对方的性器官,用异物插入、割断等等,女性也有可能犯下这些脱轨行为。这样的情况下,大部分的加害者选择的方式,都是能用最低限度的力气就可以完成。加害者通常都很傲慢、懒散,而且大多内心十分胆怯,不喜欢花时间。
“但是螺丝?螺丝和精神病患的冲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。螺丝这种东西根本不适合他们,这不仅要很认真,也要花很多功夫和时间。他们会选择更轻松地满足冲动,若让过程拖长,也要边得到本能的愉悦边做,这才是他们的精力来源。精神异常的人如果持续做这种枯燥的事,会觉得很扫兴。”
“嗯。”海利西一直在思考。
我说:“总之,基于某个原因,她被误认为是凶手,这就等资料送到之后再讨论吧。太阳下山了,我们去吃饭吧,各付各的。”
但是海利西还在思考,没有动作,然后他说:“被误认……但是,那已经是30年前的事了耶。”
我点点头说:“所以我才说太悲惨了。30年来没有人管她,没有人帮她。她被冤枉、被逮捕后,在监狱被关了将近30年。太惨了,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才行。”